國立臺灣大學 103 學年度畢業典禮 – 孟懷縈教授致詞

希望大家跨年過得還愉快。

今天要來分享的是台勞中的巔峰，孟懷縈院士，2015年在台大的畢業致詞。孟懷縈女士既是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也是美國國家工程學院院士，目前為史丹佛大學電機系終身職教授。在台灣完成大學教育，又是華人女性，這樣的成就真的非常不容易。

這一篇畢業致詞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拿出來看一下，並不是帶著瞻仰的眼光，而是每一句話都說進心坎裡。如果你問我在國外工作最需要什麼，我會說是一個好的心理素質，語言可以溝通就好了，工作千百種找到適合的就好了，但這一切沒有好的心理素質，是很難去完成那些，你想做，又認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。

這也是極少數沒什麼廢話的畢業致詞，分享給各位。

國立臺灣大學 103 學年度畢業典禮 – 孟懷縈教授致詞

楊校長、各位副校長、院長、主任、教授、家長和今天的主角，各位畢業生，大家好。謝謝楊校長的邀請，我很榮幸能在臺大畢業典禮和大家見面。首先恭喜畢業生和家長，在今天達成你們的人生上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。各位同學，不管你在學校時，是書卷獎的常客，還是瀟灑地混過四年，今天都是你值得慶祝的日子，我們一生中有幾件事會終身難忘，我想從臺大畢業是其中之一。

三十年前，我也和現在的你們一樣，抱著興奮又有些不捨的心情來參加畢業典禮，沒想到今天會回來共度你們在臺大最後的一天。你們即將步出校園，我想和你們分享三個我的經歷，供各位學弟妹們參考。

第一，我希望你去體驗人生，擴大你的胸懷。我們都是台灣考試制度訓練出來的，所以很容易以為按部就班，就是達成目標的不變法則，因此而畫地自限。尤其是臺大同學，你們都是考場常勝軍，所以很自然地會從你自己的經驗得到這樣的結論。而事實上，人生的旅途，並沒有公式可套，更沒有標準答案，從臺大畢業後，才是你一切挑戰學習的開始，迎向未來，需要勇氣，校長剛剛也跟各位勉勵，要創新，創新落實需要膽識。你如何培養你的勇氣和膽識？我建議你從體驗擴大你的視野和胸懷開始，去做些你想做，但是又認為你做不到的事情。

我在臺大的時候很乖，所以沒有經歷到體驗人生的好處，我很幸運地在出國後有機會。我記得我剛到柏克萊念研究所時，我的教授問我，除了做研究還想做什麼，我說，我想學騎馬和潛水，但是我必須先拿到學位才能玩這些。他說，No，你現在就可以，而且應該馬上去做。我說，真的嗎？我的研究助學金是有些剩餘，我就省下來去學馬術和潛水。本來不太會游泳的我，三個月就拿到開放水域潛水執照，有機會就到各地去看海裡的世界。這對我來說是個嶄新的經驗：想到就做，不必找理由拖延。

25歲時，我又忽然對歐洲歷史有興趣，趁暑假到歐洲旅行了幾個星期。因為旅費有限，捨不得住旅館，常常在火車站過夜，一條墊布、幾張報紙，就可以打發一晚，因此還認識了不少各地的朋友和他們的想法。我想旅行是最快認識你自己的方法，你是否享受寂寞，你能吃多少苦，你能受多少氣？在不如意的時候你又能撐多久？在必須具體力爭，你又有多大的說服力？你會發現，你的極限遠遠大於你的想像。從那暑假後，我不止對歐洲文明有些了解，我對我自己的能耐跟膽識有了全新的體會，我開始感覺到那種，只要真正想要，就能做到的勇氣，這都是因為我對我自己，和對這個世界的視野擴大了。

你如何擴大你的視野和胸懷？我建議從加強你的英文能力開始，至少要能很自如地閱讀英文網頁和觀看英文視頻。全世界的知識都以英文在網路上交流，你如果只會看中文網頁，你的知識將越來越貧乏。

一向對自己語言文化最自豪的歐洲，因為網路的必要性，也全都改用英文在溝通。再進一步，是多看書。怎麼多看書呢？一個簡單的方法是，如果你找到你喜歡的作者，就看他所有的書，直到你覺得你可以幫他寫書為止。我那時候最欣賞的作者是哲學家羅素，我就把他所有書都看完了。再進一步，你可以在你讀研究所時，或上班前，想辦法到吸引你的國家去做一下背包族，獨自旅行或與朋友同行都可，就是請你不要參加旅行團。你會很興奮的發現，這個有趣又多樣的世界，隨時供你探索，唯一能限制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。

第二，我希望你能離開你熟悉的環境，接受挑戰。我在臺大最將來並沒有什麼想法和計劃，但我父親堅持我出國唸書，當時對我來講是個很難走的路。我家經濟小康，出國的經費都是父母一點一滴節省下來的，到一個未知的國度，背負父母的期望，經濟上的困難，和語言的障礙。我在飛機上一直從臺北哭到舊金山。現在想想，當時有這樣的勇氣，也只是因為年輕才做得到。所以你絕對不要浪費你現在最珍貴的資產，就是你年輕的光陰。雖然當時很辛苦，我的人生從此不同。

在念博士班的最後一年，我的指導教授問我畢業後想做什麼工作？我說不想到工業界，因為它一年只有兩個禮拜假期，不夠我去玩。他說，那你去做教授吧，我說，我行嗎？看你們講課時，像天神一般，口若懸河、來去自如，我連英語都不很流利。他說，沒關係，我用將近一年的時間去學習如何教書，觀察教授們費心準備教材，還要想笑話，逗學生開心，讓學生對學科產生興趣。

我發覺這些教授不是什麼天神，只是願意花時間而已。既然要教書，我就想柏克萊的對岸Stanford去教。Stanford的聘書不是很容易拿到，經過三次面試，我終於在27歲那年，開始我的教書生涯。我並不是那種生下來嘴巴就含著電晶體的理工天才，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要加強，而且最困難的是，英文不是我的母語，因此比美國教授多花些功夫是天經地義的事，我常常工作到三四點，準備上課的教材，和帶學生的研究計劃。

我從助理教授開始，34歲在Stanford拿到終身職，12年後，在46歲被選為美國國家工程學院院士，很榮幸的在三年後成為台灣的中央研究院院士。整個過程對我來說是個非常大的挑戰，但是我也從中得到很大的成就感。所以看見將來要進入業界的同學，我也希望你的第一個工作，是富有艱巨的挑戰性，因為只有在面對挑戰和問題時，我們的腦細胞才會增長，我們的智力、技能才有可能進步。

我在Stanford最初十年做的研究是無線通訊，我們當時有個技術，可以用無線網路代替有線網路，提供寬頻和廉價的通訊服務，就是現在大家很熟悉的wifi的前身。但是在20年前，這個技術有它的困難度，因為我覺得這個技術將會改變人的通訊方式，進而創造出許多新的應用，就把我們的技術介紹給兩大科技公司：Intel和Cisco。他們都同意這個是很有潛力的科技，但是因為要運用到新的設計理念，他們認為可能要十年，這個技術才會成熟，才有市場價值。

我想說，十年，我們自己做大概兩年就做出來了，所以開始有創意的、創業的念頭，同時Stanford的現任校長，是當時的工研院長，也鼓勵我去創業。我不曾在工業界真正工作過，創業也不在我的計劃裡，所以這對我來說是個事業上的大轉彎，後來又有些事件發生，我會在下面跟你們分享，我才決定向Stanford留職停薪兩年，全力投入創業。離開學校自立門戶，讓我有機會去學習如何經商，從籌款，組合團隊，市場分析，產品設計，市場競爭，顧客需求，量產到品管，各個關卡都必須深思熟慮，才能掌握先機，減低意外的發生。雖然每天到公司都會面對新的問題和挑戰，但是我相信我們的產品不但有市場，而且會改變人類未來生活的模式，只要我們有最精英的團隊，而且能持續保持技術領先，我們一定會達成目標，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。

雖然公司第三年曾面臨2001、2002年的經濟不景氣，我從來不曾懷疑過我們公司是否會成功，公司在創辦五年後上市，在2011年，以30億美金被高通收購，我想公司能夠經營成功，除了我們有一個合作互信的團隊外，也是因為我們一直能很客觀地評估我們自己的技術特點，把它運用成市場優勢，如果在那個時候，我們發現方向錯誤，馬上做修正，絕不打如意算盤。要做到這點並不難，只要你有分析思考的能力，就事論事，而不自欺欺人，所以校長一直勉勵同學，要鍛鍊你思辨的能力，你才能在各種情況下，知道進退取捨，而立於不敗之地。

我在大學畢業後，三度被迫走出我熟悉的懷境，面臨全新的體驗，但是如果沒有這些推力，我大概現在不會在這裡跟你們說話。

我的第三個主題，是希望你能平等對待所有的人，尤其是和你不同的人，讓我先從女性在職場上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談起。我在美國工作近三十年，當然有過不少不公平待遇的經驗，有些不公平待遇非常明顯，這反而比較好處理，真正難應付的是，非常不彰顯的性別歧視。我有一個有趣的經歷，我最初的創作夥伴，是我在Stanford的男同事，我們合作幾個月之後他跟我說，他決定跟另外一個人開公司，終止我們的合作關係。我當時有些不知所措，因為我們一起建立起來的將不再可用，我們接觸過的投資人，也不會再對一個失去創辦人的公司有興趣，這比重新開始還難。就在我最彷徨的時候，一位曾經創業成功，且頗有聲望的教授來找我，希望給我一些建議。他聽說我的創業夥伴離開我去開別的公司，他希望我不要難過，因為，如果我想到業界工作，他相信一定會有一個很棒的公司要僱用我。我聽了幾乎說不出話來，這是何等的侮辱。就是因為我的夥伴棄我而去，他就認定我自己開不成公司？就在那時我就下定主意，要證明女人也能開創世界一流的科技公司。本來還有些遲疑，聽到他這麼說，我決定全心投入創業。

我講這個故事用意有兩層。第一，我周圍同事自認是非常前衛的平權擁護者，但是他的下意識並不認為女人的工作可以和男人並駕齊驅，所以做了錯誤的假設，說出不該說的話。這種對女性根深蒂固的偏見，在我們的社會中處處可見，所以很多對女性不公平的言論和行為，就被大眾視為理所當然，而不以為意。所以各位同學，我希望你們將來到社會工作時，要時時警惕，不要因為對方性別而有不同的判斷和對待。各位女同學，如果當時是你，你會覺得被污辱呢？還是會同意這位很有聲望教授的說法？先到一個好公司做做看再說？

我們常常會被外面的聲音干擾而懷疑自己，所有的建議和忠告都可當作參考，但是，你必須以你自己的論斷來做決定。為什麼公平待遇這麼重要？它不只是現代社會的基本指標，而且在實質上有它的必要性，因為我們必須集思廣益，善用每個人的特質。譬如美國最成功的公司像Google, Apple, Goldman Sachs，他們的執行長都曾公開表示，決不容許種族歧視、性別歧視、性傾向歧視，而且要求公司的組成分子一定要多元化，原因是，他們需要為公司僱用最有能力的人，如果他們排除某類人，他們僱用員工的選擇性就會減少，而失去競爭性。
你們是台灣將來的領導者，你的基本信念和行為將主導台灣社會的趨勢，進而決定我們國家的興衰。台灣會不會成為一個有社會正義，讓世界刮目相看的國家，就看你們往後二十年怎麼做了。台灣面臨很多困境，但是，這些困境正是讓你大展伸手的好機會，不要把自己侷限在台灣和大陸之間，全世界都是你的舞台，你將會面對無數的競爭和挑戰，也正是因為有這麼多競爭的機會和對手，你的收獲也將更豐碩。

最後，我想用我們的校訓來作結。敦品就是誠意、正心、尊重自己和別人。我記得張潮的名言：「傲骨不可無，傲心不可有。無傲骨則近匹夫，有傲心不得為君子」你如果沒有骨氣，在社會上做事做久了，終將成為小人。你如果有驕傲的心態，永遠成不了君子。我們剛談到的，平等對待所有的人，就是敦品的一種表現。勵學是不斷的學習，我剛才指出擴大你的人生經驗，和樂於接受挑戰，就是希望你畢業後要持續學習，你的智能和胸懷才會與日俱增。作為臺大人，國家社會給予我們許多，我們拿的越多，對我們周遭事物的責任就越大。我希望你畢業後不僅能屬於你自己的英雄之路，還能用你的所學和經驗去愛國愛人，做出對社會，甚至全人類有貢獻的事情。

祝福你們，恭喜你們。